從赤嵌樓的匾額說起(上)

◎陳清白 律師

  赤嵌樓,是府城的著名觀光景點。它的由來,民國八十三年赤嵌樓重修碑記介紹如下:赤嵌樓原稱普羅民遮城,係荷蘭人於明永曆七年(一六五三)所建,至九年(一六五五)完成,為荷蘭人的政經中心。原城樓臨海,與熱蘭遮城遙望,互控台江。延平郡王重加修護,而有「赤嵌夕照」之美。同治光緒間,城基填平,上建文昌閣、五子祠、海神廟及大士殿。北側另建蓬壺書院。日據時期,建築盡毀,僅留海神廟與文昌閣。台灣光復後,赤嵌樓曾作臺南市歷史館,民國五十四年(一九六五)整修,部分柱樑改為水泥。民國八十一年(一九九二)三月,經臺南市政府策劃並委託孫全文教授規劃施工,內政部經費補助,於民國八十三年(一九九四)四月竣工,使這座台閩地區第一級古蹟重現盎然古意。

  這座古蹟,環境優美,引人入勝,我從年輕到老,殷勤造訪,已然熟透了它的一磚一瓦,一草一木。

  五月十七日,我又舊地重遊。當登上城樓,踏入大廳,回首一望時,赫然發現,原先掛在室內大門門框上的那塊匾額,已經不知去向。

  赤嵌樓向來掛有兩塊匾,一塊掛在城樓大門的門楣上,是已故陸軍一級上將、台灣省主席黃杰先生以顏體親筆書寫的「赤嵌樓」三字金色黑底的大匾。另一塊則是背對背,掛在室內門框上,由臺南市官派第二任市長卓高先生所書白底黑字「赤崁樓」三字的匾額。

  為什麼一個樓要掛兩塊匾呢?而更奇怪的是,這兩塊匾當中的「ㄎㄢˇ」字寫法不同。黃杰的寫成「嵌」,卓高的寫成「崁」。

  卓高的匾,書於民國三十六年四月,是他在市長任內所頒贈的。而黃杰的匾,書於民國五十五年赤嵌樓重修竣工後,那時,他剛好擔任台灣省主席,因此合理的推測,應該是後者的官位高於前者,所以只好把卓高的匾移到室內,讓出位置,由黃杰的匾取而代之。

  這兩塊匾,純粹從書法的角度來看,卓匾有碑刻的渾厚大器,加上陰刻白底黑字,並且將「民國」和「卓」等三個字以及印章部分,特別髹上紅漆,整塊匾顯得非常的有精神,而且散發著無比的典雅和濃濃的書卷氣,實在很適合掛在名勝古蹟之上。而黃匾的字體是凸雕,飾以金箔,雖然華麗耀眼,字體也挺拔俊秀,但兩相比較,書香味就少了些,如果掛在寺廟裡,應該會比較對味。

  到底是赤「嵌」還是赤「崁」比較正確?文史界早已爭論不休。

  第一次論戰,是在民國五十四年赤嵌樓整修完工後,黃杰所賜的匾遭到質疑。理由是日治時期多用「崁」字,而且在台語詞意中,「崁」字指的是地勢不平處,例如山崁、土崁、崁腳、崁頂等等,而赤嵌樓的地形,正好相符,故這一派主張,應該改為赤「崁」樓,比較合乎現實。

  而另一派則主張,自明清以來,所有的台灣史書均用「嵌」,而未見「崁」字。最早如康熙三十三年(一六九四)輿圖,五十四年(一七一五)高拱乾編修的台灣府志,以及五十九年(一七二〇)府城圖皆是,所以堅持應該採用「嵌」字。最後,這一派獲勝,為官方所採納。

  不料,事情還有後續。民國九十二年,又有人舊事重提,認為「嵌」的字義,是指填補縫隙,例如鑲嵌,或者比喻山深而危,這都和原地名並無關聯,故建議還是應該改用「崁」字。是時,民進黨執政,正在推行本土化,因此市長下令,將市府公文書全部改為「崁」,連原來的赤「嵌」里、赤「嵌」街,也變成了赤「崁」里和赤「崁」街。

  這個改變,讓「嵌」字派的人大表不服,並且為文駁斥,認為:「崁」字首見於日治時期的文書,因為當時的日本人擅造簡體字,台灣人用了五十年,約定俗成,似是而非。為此大罵民進黨政府:僅以統獨意識,霸道擅自更改,實難苟同

  民國五十四年這兩派第一次論戰時,我剛上小學,還懵懵懂懂,根本不省「人事」。民國九十二年論戰時,我在當律師,忙著賺錢,無暇它顧,故未能恭逢其盛。近日,去了趟赤嵌樓,發現卓高 的匾不見了,讓我想起這件事,正好閒閒沒事做,搜集了一點資料,略表意見如下:

一、荷蘭人據台時期稱現在的安平為「台窩灣」,台窩灣對面的海岸地區,是平埔人的聚落,荷蘭人根據平埔人的發音,叫它「saccan」,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「赤嵌」。既然是平埔族語,有音無字,取名「赤嵌」或「赤崁」,應該均無不可。但個人以為,「嵌」字發音為四聲「ㄎㄢˋ」,另外又可讀作「ㄑㄧㄢ」,故如要精準,應以「崁」字比較不會混淆。

二、嵌字派說,自明清以降,所有台灣史書均用赤「嵌」樓而未見「崁」字的說法,其實只說對了一半。對的一半是史家連雅堂所著「台灣詩薈」古蹟志辯正說:「赤嵌二字見之明會典。」這個說法,源自大明會典中有記載三保太監下西洋時,曾到「赤嵌」汲水一事。因此,信而有據,應可認同。至於錯的一半是,在清康熙二十二年,施琅收復台灣後,曾立有「平臺紀略碑記」,現豎立於臺南大天后宮的殿內,原文如下:

平臺記略碑記

   臺灣遠在海表,昔皆土番,流民雜處,未有所屬。及明季時,紅彝始有築城,與內地私相貿易。後鄭成功政佔,襲踞四世。歲癸亥,余恭承天討;澎湖一戰,偽軍全沒,勢逼請降。余仰體皇上好生之仁,以八月望日直進鹿耳門,赤崁泊艦,整旅登岸受降,市不易肆,雞犬不驚。乃下令:『今者提師跨海,要在平定安集。納款而後臺人即吾人;有犯民間一絲一枲者,法無赦』!士無亂行,民不知兵。乃禮遣降王入京;散其難民盡歸故里,各偽官兵載入內地安插。

  公事勾當,遂以子月班師。奏請於朝,置郡一、縣三;分水陸要地,設官兵以戍之。賦稅題減其半。夫炎徼僻壤,職方不載,天威遐播,遂入版圖。推恩陶俗,銷兵氣以光文治,端有望於官斯土者。

  是不可以無記。

  康熙二十四年正月,太子少保內大臣靖海將軍靖海侯世襲罔替、解賜御衣龍袍、褒錫詩章、兼管福建水師提督事務施琅立。

  碑文中所謂「未有所屬」,現已被本土派人士援引為台灣自古即非中國領土一部分的證據。而「赤崁泊艦」,恰恰證明早在康熙二十二年以前,就有「赤崁」二字出現。此外,大天后宮偏門的楹聯就寫著:天帝冊封妃功著三臺澤霑赤崁。后人齊仰聖恩覃四海德被蒼生。內殿牆上亦有:聖德配天億萬年海國慈航普濟。母儀稱后千百世崁城法界常新。的對聯。按大天后宮,原為南明寧靖王朱術桂的王府,一六八四年施琅入台後改為媽祖廟,因此「赤崁」的稱呼,也在那時候就有了,根本不是日本人據台後才創的字。

三、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,清朝年間,「崁」、「嵌」都有人用,例如創建於清康熙三十五年,位於大銃街(現為北華街)奉祀保生大帝的「元和宮」,大門楹聯就寫著:元理悟三清廬結白礁成大道。和醫調六脈靈昭赤嵌祀真人。這副對聯同樣刻於清朝,但用的卻是赤「嵌」,可見兩個字皆為當時所通用。。附帶一提的是,這副對聯我之所以記得那麼清楚,是因為上聯裡就嵌著我的名字。

  公會已故道長謝碧連律師是文史專家,曾任臺南市文獻委員多年。我想當年的「崁」、「嵌」論戰,他必然也有參與其中。而且他必定是主張用「崁」字的那一方。因為他寫了一本書叫「府城俚諺耽奇」,書中有一篇文章叫「二四粧也是赤崁糖」,用的就是「崁」字。

  說到這裡,順便介紹一下,什麼叫「二四粧也是赤崁糖」。

  「二四」唸作「JiSi」,與台語「二世」同音。一世就是一世人,也就是國語「一輩子」的意思。「粧」,是妝扮的意思。赤崁糖,指的是赤崁地區出產的烏糖,顏色黑如煤炭。這句話是在嘲諷皮膚黝黑的女人,縱使花了兩輩子的時間濃粧艷抹,也不能改變她原來的面貌。引申來說,就是在嘲笑女人長得貌醜,卻酷愛妝扮的意思,與台語俗諺:「鴨仔卡妝也是扁嘴」(鴨子再怎麼打扮,嘴巴也是扁的),是同樣的意思。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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